甘南的雨

　　深秋，甘南的雨很冰涼，很有力，很直爽，清冷而澄澈，恬淡而勻實。敲擊在地上，盛開出一地細碎的剎那生滅的水花，滴落在頸項，能剎那間晾透全身。不似別處的秋雨，欲下不下，纖細如毫，凄凄切切，纏纏綿綿。

　　行走在合作通往郎木寺的路上，行走在濕漉漉的秋雨下。仿佛置身于濛濛茫茫的帷帳中，霏微四合，云山一色。遠峰迷蒙，如畫似幻，眼前的山巒堆綠疊翠，靄靄的雨云絲絲縷縷扯掛在山巔，宛若仙女輕攝裙裾凌波微步于山巔峰脊，微蹙的黛眉醞釀成漫天的溟溟煙云，灑落的綿綿愁怨在山壑溝坡間薈聚成漫山滿坡的綠，深濃凝黛，淺淡新翠，渾然天成。

　　若將蒼茫天地看做一張無朋的宣紙，眼之所觸便皆是畫中景色。而我就徜徉在這幅美輪美奐的畫中世界里了。車輪下的道路已和云朵浸染成一色，抑或那就是從云層上裁下的一條邊角，靈動而縹緲，行走其上給人以恍若云端的感覺。半山間的松柏蒼郁如墨，在雨的沖洗下，散逸出清清淡淡的綠嵐，綠色的霧水沾染在坡塬溝壑，便濡染成滿世界清新的草綠。路的左邊忽然出現了一群黑色的肅立著的牦牛，它們舒展腰身，伸長脖頸，任雨水將身軀洗濯的油光锃亮，它似乎恍然不覺，巋然不動，像一群造型另類而多姿的“思想者”，思考著不為人知的高原奧妙。頗有一種心有陽光，雨奈我何的超凡脫俗。若能把冰涼的雨水當做怡人的淋浴時，那置身于綿綿雨幕下該是一種何等的享受啊。不遠處的路右邊是一群體格高大的綿羊，清一色的褐頸白身。與牛群正相反，它們緩慢地移動著腳步，專注地啃食著雨水滋潤下肥美異常的牧草，它們似乎不屑于牦牛故作高深的冥想，而是很現實地想在百草枯黃前盡可能地讓自己多貼一圈膘水。當然它們是讀不懂牧羊人欣喜眼神里潛藏的算計的。豐沛的雨水在草原匯聚成一條柔軟的飄帶，隨雨簾間透出的徐徐冷風飄曳回旋，讓潮濕、闃寂的草原瞬間生動活潑。

　　有碧翠的草，便有繽紛的花。在一處修有觀景棧道的路旁，我們被一大片絢爛閃耀的格桑花留住了腳步，佇立棧道，看那粉色的、絳紅的花朵星光般綴滿綠茵，在雨下綻放出別樣的風采。原本在麗日下英姿颯爽的她們，卻在雨中秀出一股不一樣的令人憐惜的婀娜嬌媚。相較于她們掙脫不出的人為栽植的呆板桎梏，那些活潑潑瘋長在地埂溝坡的野花便更具原生的、野性的、自在的、純真的美艷，金黃傲嬌的橐吾、藍紫玲瓏的翠雀、殷紅妖冶的大薊、粉紫娉婷的竹葉菊、無處不在的蒲公英，給雨幕下的高原編織了一頂夭夭灼灼的攝人心魄的花環。

　　車外的雨線變得愈發的斜仄紛亂。車內的前風擋玻璃上早已霧氣迷蒙，旋擦旋生。車如龜行，卻正好與旅途應有的心境合拍。旅途漫漫，我們無需風馳電掣地趕到終點，而是應該蹣跚、留戀于風花雪月間，方能體悟到一些途中的風情、樂趣。

　　忽然看見前方的山頂飄出一片潔白。是一朵云錦不小心遺落在了山巔，還是倏忽間飄灑一片浪漫的飛雪？顧不得窗外傾瀉而進的冷雨，我急切地打開了車窗的玻璃，透過綿密的雨幕看清了山頭的那抹凈白——真的是雪啊！潔如仙子，魅惑如幻。那抹雪似乎也落在了我們身上、心間，心境就莫名地激動起來，為大自然無所不能的造化，為自己此行的奇遇。碧蒼蒼的草原，清濛濛的雨霧，白皚皚的山巔，這是一幅怎樣奇幻瑰麗的景色啊。隨著車子的緩緩前行，山頂的雪線也在不斷地下降變幻，從山頂的一方錦帕變為山腰一抹湖縐，再到飄逸成山腳下一襲晶瑩璀璨的裙擺。宛若仙子在鏡前搔首弄姿，更衣換帶。直到眼前豁然一亮，山巒上那圣潔奪目的雪衫，忽然如地毯般呼啦啦鋪滿了漫漫原野，凝滯了整個時空。遺憾的是那飛揚飄舞的雪花早已銷聲匿跡，僅余漫地皚皚的銀裝素裹，透著濃濃的清冷與神秘。青碧欲滴的綠茵上鋪一層白玉般銀潔的雪氈，青翠與潔白，生機與肅殺，形成截然相反卻又渾然一體的奇妙玄幻的構圖。冷艷、清肅、超拔的美深深地撼動了我靈魂的底層，讓我沉醉其中，難以自拔。站在積滿雨水的路上，我似乎有點不知所措，有點恍惚迷離。風裹挾著雪面上的凜冽穿透秋服，滲進肉體，針扎般的寒冷才讓人清醒過來。我沒有照相，沒有攝影，沒有言語，沒有記錄，我只是讓自己的眼睛、靈魂貪婪地吞噬、攝取、拓印眼前的景色……我想，印在心底的景象總比存在芯片中的圖像留存的更為久遠些吧。

　　一日之間，經歷體驗了舒爽的秋風，冰涼的秋雨，絢爛的花海，突兀的風雪。如此豐盛多彩的饕餮大餐在追逐山水草木、星落云起的旅途中想必是不會多見的吧。

　　行走在甘南的雨中，陶醉于雨中的景象里，佇立在迷蒙的路上，體悟著霏霧輕籠的秀美，我成了一個純粹的 “相看兩不厭”的悟景者。而周遭的遠山卻將我也塑造成谷中的一點風景，雨中豐沛奇幻的景色填滿了我的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，而我是否也能夠裝點進雨簾后甘南的夢境呢？這不就是卞之琳《斷章》里的那縷空靈、迷離的意象、神韻？

　　“你站在橋上看風景，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。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，你裝飾了別人的夢。” 那么，雨中的廣袤甘南便流淌成了一首優美的、雋永的、靈性的詩了嗎？

　　□韓德年